2014.04.07 黃嘉瀛:裸露者的自白 (明報星期日生活, 香港)

2012年,正修讀藝術的我有幸與其他一眾同學於《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系展2012》參展。歷經
漫長的投遞、討論、評審、篩選,剩下來的作品就能參展。風風雨雨,展覽終於順利開幕,兩
個月間舉辦過比賽、研討會,還有大中小學數十個導賞團,對鮮有公開展覽機會的學子如我們
而言,是場蠢蠢欲動的競技賽。當時遞交攝影作品的同學不少,但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,是一
個微細如三屆共少於六十人的學系,屈指一算,同一展覽內竟有十多名同學的裸照作品,毫不
忌諱地展示青春的胴體,以及作品背後訴說的理念。

有前輩驚詫,他們199幾年,及至2000年以後,肉帛相見做個寫生模特兒是種自我犧牲的轟烈,
惶論以藝術之名脫掉衣服,表演又好,攝影又好,是驚天地泣鬼神,完成後還得閉門哭個三天
的事。怎麼到我們這一代,裸露變得這麼淡淡然的平常,而我們佇於其前竟不覺絲毫羞恥。
除了陳強兒子陳賢翰「裸騎中大牌坊」的作品《親密關係》,當時我和另一位同學黃欣賢亦同
時交出了多位同學的裸身照片作品《PUSH PLAY》。由於作品的視覺性質類近,經常被相討
論相評議。陳賢翰的《親密關係》啟發自沈祖堯校長於2011年發表的《我對畢業同學的臨別贈
言》,以肉身與學校的標誌性物件「發生關係」;而《PUSH PLAY》的概念,則是廣邀義務
參與的,與作者年紀相約的同學、朋友,拿掉身上一切可供解讀的線索,自由選擇一樣「重視
的物件」,取代身上「重要的部位」,拍攝紀錄。有些同學赤手空拳,有些拿出珍藏的漫畫,
有的拿出護照,有些拿出謀生工具,諸般不同。雖然兩者重點相異:前者肉體的主人身份不是
作品討論的對象,後者的人物面相是想展示立場的重要元素,然相類近的是,年青人如我們,
並不以裸露身體為恥,並樂於以肉體作為表達個人思想和與觀眾溝通的媒介。

藝術史上用身體做作品的例子不勝枚舉。關於其中理念,我們讀過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梅洛-龐
蒂(Maurice Merleau-Ponty):「我們要藉自己的身體證明於這世上的存在,就要用自己的身體
感知世界,喚醒對世界的體驗。當我們以這種嶄新的方式接觸自己、接觸世界,我們將重新發
現自己;因為藉由自己肉身所感所知,身體就是一個發自內在的我,就是知覺的主體。」1他如
是說:「身體是我們在世的表達及意向的可見形式」2

身體既是有機的,鮮活的知覺系統,亦是表達訊息的載體,是認知內在自我乃至外在世界的起
點,是人具意識地表達的一切開端。在認知過後的訴述,個人(肉體)與眾生(外在的物質世界)遂
構成互動的對話關係;我在、我感、我生。這種説法閳明了透過人肉身的運用,可把觀眾、景
觀和物質世界併結一起的藝術表達形式:肉身是讓觀眾直觀進而閱讀圖像的關鍵點。

閱讀圖像的這一代,單純的「除衫」,不只得情色暗示、性別政治,可以是對建制、權力的解
放和叛逆,強迫焦點聚落自身的手段。「手空空,無一物」,拿下衣裝,剩下與生俱來的身體
特徵,我們不期望你從中讀出我們的職業學歷,信仰的宗教,所操母語,以至我們的父親是什
麼人;撇除了階級、名聲、家庭,甚至是道德和輿論的各種體制對人性的束縛,反主為客地審
視自身,進而引領觀眾凝視我們那真實的、直白的、誠實的肉體,重握自己身體的話語權,由
「我」帶「你」由外在裸身進入作者的內在精神面貌。
那是我們都擁有,及只擁有的身體,那是我們獨有的世界觀,而我們並不為此感羞。因為年輕
,我們一無所有,但卻又因為年輕,我們擁有全世界。

註釋
1 Maurice Merleau-Ponty,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, 237; 239; 235.
2 Maurice Merleau-Ponty, An Unpublished Text by Maurice Merleau-Ponty: A Prospectus of
His Work” trans. Arleen B. Dallery, in, The Primacy of Perception, ed. James M. Edie
(Evanston, IL: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, 1964), 5.